“他,他是……”“曾经是一个驻东欧国家的大使。”“为什么……”“因为人所皆知而又无人得知的原因,一九七〇年死于监狱。”他不再作声,暖气仍在漏水,嘀哒,嘀哒……芩芩呆呆地坐了一会儿,揉了揉眼睛。她很想找出一句话来安慰他,可是她能说的,他一定都听到过,他似乎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,难道他的安慰在字典里吗?他轻轻翻开了影集的下一页,起初她以为看错了,又看了一眼,不觉大大惊讶起来。这是一张县知青积代会的集体照,人人戴着大皮帽,大棉袄胸前别着大红花。芩芩几乎很难从中找到他。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朴实憨厚的青年农民,似笑非笑地咧着嘴,眉间似有一点难言的苦衷。他的额头上出现了几丝淡淡的皱纹,很像那用来做大红花的皱纸……照片上方印着几个规规矩矩的字:一九七0年同江县。七0年?七0年不正是他父亲死在监狱里的时间吗?而他居然在县里参加知青积代全,四处汇报讲用,真令人难以相信。但这却是事实。没有比这样的影集所展现的历史更真实的了。芩芩想起她原来所在的连队的那积极分子们,有一次她请假上卫生所看病,她们却偷偷跟在她的后面;有一次她邻铺的一位女连长头发上生了虱子,芩芩叫她好好洗洗,她却说:“你没有虱子,说明你没有改造好,”真叫人哭笑不得。所以,她怎么也没法设想眼前的费渊会曾经同那些人坐在一起,她突然为他感到脸红了。可是,她难首没有拼命地挖过土方吗?仅仅只是为了争取一句“改造好了”的评价……还往下翻么?好像剩下不几张了。这张好像是全湿了。是酒杯里的酒溢出来了吗?整个画面都是酒杯,不,是搪瓷缸、大海碗、断把的刷牙杯、玻璃瓶子,满的、空的都有,碰撞在一起,好像听见一群流落他乡的孤儿绝望的呼救。杯子在摇晃,冲出来一股难闻的酒味,上头为什么没有他呢。他醉了,一定是醉了,如一团烂泥瘫在那破炕上,没有炕席的土炕面,泥巴和酒混在一起。为什么?他不全县的知青典型吗?他也酗酒?岑岑真的闻到了酒味了,这张照片这么湿,好像就是从那堆五花八门的杯子里冒出来的酒,留在照片上,直到今天还没有干……她把这照片小心地抽出来,掏也手绢去擦,无意地翻过来,发现背后有一行毛笔写的字:“亚瑟第一次从监狱里回来的日子——一九七一年九一·三”。芩芩当然记得,“九一·三”是林彪自我爆炸的日子。为什么把他同亚瑟联在一起?她看过《牛虻》,牛虻第一次从监狱里出来,因为发现自己被神父欺骗,信仰受到了玷污而痛苦得想要自杀。费渊也曾想自杀吗。芩芩小时候,有一次因为爸爸答应带她到大连姥姥家去玩,结果却带了弟弟,也曾经想过自杀。就那么一次。而他,虽没有死,却把心泡在酒精里了……芩芩浑身发冷,真想扔了那影集逃走。忽然,却从那影集里滑出一张照片来,似乎是随随便便夹在里头的——画面上也没有他,只有无数的白花,像北方的雪野,纯净,圣洁。芩芩见过这白花,是在四年前悼念总理的电视上,在去年平反的“四·五”战士的新闻报道图片里。那是献给总理的花,开在长青的松柏上,开在最冷最冷的一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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